第23章後悔
待輕喚了這句“姐夫”,常清念便再無後話。
蓮花盞中滿溢着滾燙燭淚,燭芯子裏突地發出一聲“噼啪”聲,正如同常清念此刻心音怦然,一下又一下撞擊着耳膜。
崔福在旁低着頭,連大氣也不敢出,聞言隻當常清念是要搬出皇後求情。
唯有周玹心知肚明,這句“姐夫”從不坦蕩清白,而是不可言說的禁忌過往。
常清念本于宮外清淨自在,說到底是他先越界,才将她拖纏入這龍潭虎穴當中。
如此舍棄常清念,與不教而誅又有何異?
周玹眸色漸深,不由生出些許恻隐之心,好半晌,終是收回成命,隻道:
“降為淑儀,帶下去。
”
隻降一級,再無旁的發落,已是周玹最大的寬容。
常清念慘白的面容上擠出抹苦笑,無力地松開周玹衣袖,輕泣着叩首道:
“妾身遵旨。
”
崔福見狀,連忙上前攙扶常清念起身。
常清念借着崔福的力道緩緩站起來,淚珠還挂在鴉睫上,搖搖欲墜,仿佛下一刻就要哭斷柔腸。
“妾身告退。
”常清念福身,微微發顫的哽咽聲中滿是眷戀。
而待到轉身垂眸之際,淚水卻已盡數融進眼底暗色。
明明當日是她故意引誘,此刻卻仍任由周玹自責下去,自己隻扮作個無辜受累的模樣兒。
——玩弄周玹的愧疚,她屢試不爽。
盡管膝上痛得鑽心,幾乎站立不穩,常清念仍舊攢足心力,一步一步,盡量挺直脊骨走去殿外。
周玹負手立在原地,将女子清瘦纖弱的背影納入眼底。
他既惱怒常清念的欺瞞,将人罰過之後,卻又不可自抑地心疼。
千般滋味覆壓在心頭,終是化作無可奈何,空餘一聲輕嘆。
好不容易邁出殿門,常清念扶着門框的手尚未收回,便覺眼前驟然昏黑。
像是被抽盡力氣般,常清念再也強撐不住。
膝蓋一軟,便直直地向前撲倒。
“娘娘!”
焦急守在殿外的承琴見狀,忙沖上前去扶住常清念,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,惶恐問道:
“娘娘,您怎麽了?陛下對您做什——”
常清念按住承琴的手,搖搖頭,示意她不要在禦前多言。
忍着身上一波又一波襲來的惡寒,常清念虛弱地吐出兩個字,隻道:
“回宮。
”
-
不同于永樂宮中愁雲慘淡,鹹宜宮裏擺滿了今秋早放的銀桂盆景,此刻和着衆人恭維之語,桂花香在殿中躍浮萦繞,無疑令岑貴妃心中舒暢至極。
“本宮早便說那小蹄子得意不了多久,這不報應就來了?”
岑貴妃慵懶地倚在美人靠上,指尖撚起一顆涼沁沁的紫玉葡萄,卻不急着入口,隻掐在手中輕輕把玩。
心情大好時,似乎世間萬物,有一個算一個,皆是有趣可賞。
坐在下首的鐘順儀聞言,立馬幸災樂禍地附和道:
“可不是麽?如今常淑儀沒了妃位不說,還失了皇上的恩寵,看她還能拿什麽同娘娘您争?”
聽着聽着,岑貴妃忽然便覺得,手中這顆葡萄仍不夠圓潤飽滿,不由揚眉瞧向蔣昭容,吩咐道:
“本宮也瞧夠了常淑儀的落魄樣兒,你去知會秋霜一聲,打今兒起将那藥下得狠些,早日送她歸西罷。
”
蔣昭容聞言卻有些猶豫,颦眉勸道:
“娘娘,凡事一旦倉促起來,便難免要露破綻。
左右常淑儀如今已然失寵,再難同您争搶後位。
妾身以為,此事還是應當徐徐圖之。
”
每每回想起常清念那日所言,蔣昭容便總覺得她好似察覺了什麽似的。
蔣昭容投鼠忌器,少不得想要勸岑貴妃也謹慎為上。
鐘順儀察言觀色,眼見岑貴妃取常清念性命心切,便跟着添油加醋道:
“老話兒還講夜長夢多呢,蔣妹妹怎地突然畏手畏腳了起來?莫不是收了常淑儀的好處,此時才這般替她說話罷?”
岑貴妃聽罷,眸中閃過抹異色,不由看向蔣昭容問道:
“鐘順儀所言,确有此事?”
蔣昭容臉色一變,連忙起身福禮,恭敬回道:
“貴妃娘娘明鑒,鐘姐姐隻是同大夥兒說笑罷了,妾身對娘娘絕無二心。
當日是常淑儀自己找上門來,妾身推脫不得,便同她在亭子裏說了幾句話而已。
”
“至于永樂宮送來的東西,妾身斷不敢私自留下。
本還想着改日進獻給娘娘,既然今日湊巧提起,等會兒妾身便吩咐人取來。
”蔣昭容忙表忠心道。
岑貴妃此前并不知曉此事,此時乍一聽聞,眼神倏然微冷。
她才不稀罕常清念宮裏的三瓜倆棗,隻朝蔣昭容追問道:
“常淑儀都跟你說什麽了?”
蔣昭容忙将常清念和她談論香料之事,一五一十地禀告岑貴妃,末了,還再次強調道:
“妾身覺得常淑儀所言着實透着古怪,目下實在不宜貿進,以免中了常淑儀的奸計。
”
“她特意尋你過去,就隻說些什麽香袋、香木的閑話?”
鐘順儀顯然不信,冷哼一聲,堂而皇之地懷疑道:
“別是說了些什麽不能見人的,你怕娘娘怪罪,此時才胡謅些話兒來騙我們罷。
”
眼見得二人要內讧争論起來,岑貴妃不耐煩地一揮手,冷聲制止道:
“行了。
”
“蔣昭容,本宮自是信你,你先坐下罷。
”
岑貴妃放緩聲音,先是安撫了蔣昭容。
随後又瞥向不甚服氣的鐘順儀,覺得她今日也不太尋常,便問道:
“你何時如此記恨常淑儀了?”
鐘順儀笑容發僵,故作口渴似的端起茶水來抿。
見鐘順儀忽然裝起啞巴來,蔣昭容登時掩唇嗤笑一聲,此刻尋着機會報複,便“好心”替鐘順儀開口解釋道:
“皇上不曾收下鐘姐姐的扇墜子,卻反倒收了常淑儀的,難怪鐘姐姐要動怒呢。
”
鐘順儀方含了半口茶在嘴裏,還沒等咽下去,便聽蔣昭容揭了自己老底。
茶水卡在喉嚨裏,差點要嗆個好歹。
鐘順儀撫着前襟順氣,不禁狠狠瞪了蔣昭容一眼。
為了挽回顏面,鐘順儀立馬放下茶盞,義正詞嚴地找補道:
“啓禀娘娘,妾身就是瞧不慣常淑儀。
到底是誰給她的膽子?竟敢不将您放在眼裏,反倒要跟德妃湊在一處,專要跟娘娘您作對!”
“若依妾身看,您合該将她傳來鹹宜宮教訓一番,怎能任由她躲在宮裏逍遙自在?”鐘順儀報複心起,順帶着撺掇道。
生怕岑貴妃會一時沖動,蔣昭容忙開口提醒道:
“娘娘,常淑儀降位之事來得突然,咱們尚還沒摸清皇上的态度,不宜輕舉妄動。
萬一皇上見常淑儀可憐,又憐惜起她來,咱們豈不是又幫了常淑儀?”
眼見蔣昭容又跟自己唱反調,鐘順儀心中早便多有不滿,當即反問道:
“還瞧什麽皇上的态度?皇上将她降位還不算态度?”
岑貴妃瞥了蔣昭容一眼,沒有作聲,但眸中神色顯然表明,她更贊成鐘順儀所言。
雖然方才制止二人争吵時,岑貴妃好似偏幫蔣昭容,但那不過是面子功夫。
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,時不時便要伸出小芽來,冷不防地刺岑貴妃一下。
“蔣昭容,你近來的确是謹慎過頭了。
”
岑貴妃淡聲說着,低頭看向正給自己捶腿的宮女,問道:
“松蘿,皇上現下在哪?”
“回娘娘的話,皇上今兒一直都在禦書房見大臣,眼下仍沒散呢。
”松蘿恭敬地回答。
岑貴妃沉吟片刻,命道:“你帶上幾個力壯的嬷嬷,跟着鐘順儀去趟永樂宮。
”
說罷,岑貴妃又看向鐘順儀,唇角森然輕勾,說道:
“想必你有很多話想同常淑儀說,是不是?”
鐘順儀頭一回吵嘴吵贏了蔣昭容,見狀頓時喜不自勝,連忙起身行禮道:
“是,妾身多謝貴妃娘娘成全。
”
望着鐘順儀興沖沖地離去,蔣昭容心中隐有不安翻騰,但瞧岑貴妃很是不以為意。
而自己多勸兩句,便好像故意向着常清念似的。
蔣昭容垂眸品茶,最終還是将湧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。
-
永樂宮內,常清念倚在堆疊的軟枕上,由着承琴替她膝蓋上藥。
“嘶……”
常清念忍不住倒吸一口氣,柳葉眉微微蹙起,瑩潤的眸子卻未曾睜開,隻道:
“輕些。
”
承琴點頭如搗蒜,忙擡起手臂蹭去眼淚,心疼道:
“都青紫一片了,陛下怎麽能這麽狠心?”
常清念聞言,緩緩睜開雙眸,知道殿中無人,這才同承琴說些心裏話,嘆道:
“本宮猜到皇上許是會不悅,但動怒至此,的确意外。
”
指尖輕撫過舊疾發作的雙膝,常清念竟說不清是哪裏更痛。
周玹的怒火,比她想象中更甚。
“悫妃和安婕妤不都是太後的人嗎?他怎麽不發落她們,獨獨對我這樣不留情面。
”
常清念喃喃自語,眼中囚着魔怔似的恨,仿佛自虐般問道:
“他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樣,打心眼兒裏瞧不起我?覺得我不配?”
承琴隻覺眼淚又要憋不住,連忙背過身去水盆裏淨手。
待鼻尖酸楚消退些,這才端起藥碗,喂藥到常清念唇邊,寬慰道:
“怎麽會呢?陛下興許隻是……太在意您了。
娘娘別想太多了,還是先喝藥罷。
”
常清念偏頭躲過羹匙,隻接過藥碗一飲而盡。
苦澀的藥汁在舌尖蔓延開來,常清念緩緩蜷縮進錦被中。
“娘娘,奴婢晚上給您做碗長壽面,您多少用些,好不好?”承琴低聲道。
常清念微微一怔,問道:“今兒是七月十九?”
承琴含淚點頭,顫聲道:“昨兒個見您那副模樣,奴婢也跟丢了魂似的。
這心裏亂哄哄的,都差點忘了您的生辰。
”
哪知話音剛落,便聽外頭當真亂哄哄地吵嚷起來。
承琴眼露驚恐,起身望向廊外,隻見有一夥人烏泱泱地朝主殿過來。
“娘娘,好像是鐘順儀。
”承琴瞧清為首之人,忙回身同常清念說道。
常清念從被子裏探出手,拉住承琴,慰道:“沒事,由着她們鬧。
”
摒去雜七雜八的念頭,常清念冷靜得過分,早有預料般說道:
“錦音去請德妃回來了嗎?”
“還不曾。
”承琴立馬答道,“但已去了有一會兒,想來是快到了。
”
話一出口,承琴忽然明白常清念為何拖着病體,也要讓人去請德妃來敘話。
敘話是假,替她們趕人才是真。
承琴心下稍稍安定,卻又忍不住問道:“娘娘,眼下宮裏都躲着咱們,德妃娘娘會願意出手相助嗎?”
“看似眼前是本宮和鐘順儀,實則打擂臺的可是德妃和岑貴妃。
便是為了她自己,德妃也會來的。
”常清念絲毫不擔憂地說道。
沒過多久,隻見岑貴妃的大宮女松蘿帶着幾個五大三粗的嬷嬷,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。
鐘順儀慢悠悠地跟在後頭,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得意。
“喲,幾日不見,常妃娘娘怎地成了這副模樣?”
說罷,鐘順儀掩了下唇角,故意譏笑道:
“本宮失言,竟忘了您如今可不是常妃了。
”
常清念自不會将如此低劣的挑釁放在心上,隻見她扶着承琴的手坐起身,冷聲發問道:
“即便本宮不在妃位,也是與你平起平坐的淑儀,誰準你擅闖永樂宮的?”
“常淑儀恕罪,是貴妃娘娘有令,請您移步鹹宜宮。
”
松蘿适時插嘴道,語氣裏卻滿是居高臨下,哪裏有半分“請”的意思。
見松蘿逼近過來,承琴連忙上前一步,将常清念護在身後。
“松蘿姑姑,我們娘娘身子不适,怕是無法應貴妃傳召。
還請姑姑回去禀告一聲,娘娘改日再去鹹宜宮請安。
”承琴不卑不亢地說道。
鐘順儀隻刺了常清念一句,自然還沒解氣,聞言當即斜睨了她們一眼,冷笑道:
“身子不适?本宮看常淑儀好端端的,哪裏便不能出門了?”
說罷,鐘順儀不再同常清念鬥嘴,直接揮手示意身後嬷嬷們上前,将常清念從軟榻上強行拉扯起來。
“你們幹什麽!放開娘娘!”
承琴拼命阻攔,卻被那些粗壯仆婦一把推開,重重撲倒在地。
常清念膝上舊傷發作,眼下正是虛弱,被大力拉扯後,險些從榻邊直接摔下來,瞧着十分驚心動魄。
“鐘順儀,你好大的膽子。
”
電光石火間,德妃被一衆宮女擁簇着進來,自鐘順儀背後沉聲喝道。
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
鐘順儀面上笑容一垮,回頭隻見德妃朝她走來。
“德妃娘娘。
”鐘順儀行了個敷衍的禮,沒等德妃發話,便自顧自地起身。
錦音氣喘籲籲地從人堆中擠過來,先是扶起承琴,這才回身擋在常清念榻前,目光警惕地瞪着松蘿。
仗着自己身後是四妃之首的岑貴妃,自然能壓得德妃一頭,鐘順儀很快便又揚展起笑容,指桑罵槐道:
“德妃娘娘恕罪,妾身不過是想請常淑儀去趟鹹宜宮。
偏生有起子狗奴才不讓開,非要攔着妾身。
”
德妃素日不顯山不露水,卻絕非是個好捏的軟柿子,見鐘順儀膽敢頂嘴,當即鳳目一凜,語氣淩厲地質問道:
“常淑儀身子不适,難道你們還要将人強扭去不成?”
“德妃娘娘,想必您方才也聽見了,妾身奉的可是貴妃之令。
難道您還要違抗貴妃娘娘的意思嗎?”鐘順儀嗤笑道。
“貴妃?貴妃便可這般強迫人了嗎?”
殿門口忽然響起道不甚耳熟的女聲,衆人驚疑何人如此大膽,都不由将頭轉去那邊張望。
常清念尚在病中,面上雖仍清醒着,實則腦子裏早已渾漿漿地攪作一團。
僵頓了須臾,才反應過來這聲音出自何人。
“奴婢見過長公主殿下。
”
終是那幾個嬷嬷先認出了華陽,登時沒了方才的嚣張氣焰,連忙朝門口女子磕頭行禮。
餘下宮人們連忙跟着跪下,在擠了一衆主子奴才的主殿裏,硬是給華陽長公主讓出了條寬敞路來。
“都起